小树林的神

十六岁那年突然发现，离学校百步之遥的小树林是个值得留恋的地方。

常在晴朗的早晨早早爬起，胳膊底下夹着两三本书，踏着尚未褪尽的夜气踱到小树林，选一个石凳坐下，拿起书轻声朗读。一层薄薄的青雾在林间浮荡着，穿过树梢，在花草间，在书页上悄然流动，时而被翻动的书页惊散了，于是打着旋又向别处飘走了。

把书本合上，什么也不干，只是静坐，思绪虽然沉浸在书中，大自然却把这种遐思由近推向更远更深的地方。地面上小虫的嘶鸣，林间树叶的沙沙声，间或一两只不知名的鸟儿在宛转地唱着歌。自然界有个精灵悄悄地行走着，像是一位老人在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我，又像是个天真纯洁的顽童在好奇地打量人。仿佛有人总在自言自语，却不与烦扰。

可这种难得独自享受的片刻宁静最近被另外一个人打破了。今天我又看见了她，一袭长发的身影，在黝黑的树丛阴影之中，她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身影显得很是孱弱。她的眼睛总是低垂着，偶尔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的灌木林，远方的池塘，黑亮的明眸似乎隐含着一丝忧郁。

她刚来我们班没几天，我只知道她的名字，至于她从何处来，家境怎样，却无从知晓。她总是一个人独处，静静地，很少与人说话。如今她坐在那片树丛中，沉静得就像她周围的小草，任风吹拂她的秀发。姓大概有着许多许多的心思。是不是在回忆久远的往昔，还是在想象着希望的未来？或许她还有什么不快，或许她会跟我一样，其实什么东西都不用去想，任自己的情感停留在林中的每一片叶子上面，随风来回荡漾，静悄悄地划着时间的轨迹。也许心中还有一个远方朦胧的概念，几乎所有的冥想都会凝注在其间。她乎察觉到我一直在注意着她，突然长发一飘，抬起头瞄了我一眼。她的眼睛很大很亮，像一道奇异的流星闪过我的心底。我慌忙把目光收回，这才发觉脑子里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很零乱，多少天保持下来的平和心境顷刻间化为乌有。我的手霞意识地翻弄书页，翻得哗哗作响。当我再次抬头望她时，发现她也在偷偷地留心我的一举一动。此时此刻，她能理解同样一颗年轻的心会像关在笼中的小鸟一样，渴望长大，渴望成熟，渴望挣脱这有形或无形的禁锢吗？唉，真想把这串儿想法一古脑儿全讲给她听。

高中整整三年我都和她同班，在班里我和她为了班上的事偶尔也会讲几句话，只是从不曾提及小树林。而在小树林里遇着也不曾打个招呼。远远地，她在那边看书或沉思，我在这边看书或沉思。像是有某种默契，我们流动的目光经常不期而遇地碰在一块，虽然接下来会马上分开，可这种心底独特的交流、理解的情感也许只有我和她相知吧？

有一回听说她的一篇文章在某一刊物发表了。当我特意把那篇文章找来看时，猛吃了一惊，她写的可不就是小树林里的事么？多么熟悉的氛围啊，多么相似的感受！我仿佛重新置身于那迷人的小树林中，眼前是她一袭长发的身影和黑亮的眼睛。

第二天，我在那片小树林中和她相遇了。那天阳光明媚，不知名的花吐着阵阵清香，一对百灵鸟愉悦地啼叫着，风儿正轻，很有几分画意。我终于打破了彼此间的沉默："你怎么观察到人的内心世界呢？"

她看了我一眼，没说话，掏出笔飞快地在纸上写着，写完塞到我手上，转身走开了。我一怔，不知如何是好。这张纸条我至今还保存着，上面潇洒大方的字迹这样写道：小树林里有神，请不要打搅他们，好吗？

转眼就毕业了。同学们各奔东西，听说她考取了外地某个大学，从此杳无音讯。而那片小树林呢，如今再也看不见了。可是在那里发生的小故事却在心里深深地划下了一条痕迹。流水般的时光冲走了许多梦想和记忆，却从来冲不走那片记忆里的小树林带给我的宁静与快乐，而这快乐使我至今还会想起有那么一位女孩曾经和我一同分享过。正因为这样，这快乐才能成为真正的快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