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人皆言，人生不过六十年。
我比世人多虚度了二十五个春秋，但是我却没有庆幸的心情。
因为我知道，这是婉儿她不愿见我。
——前言。
一、
梨园的树，是我和婉儿一起种下的，虽然这已经是一度甲子之前的事了。
我仍记得那些年的冬末春初，婉儿温几炉小酒，在梨园湖心亭中，坐看梨花朵朵开，漫天雪花雨。
以前是她喜欢这样，后来我也慢慢地喜欢上了这样，不为别的，大概仅仅只是纪念而已。
只是纪念。
我知道这样不好，这样对不起我的妻，对不起婉儿的夫。
可是没办法，我思她念她，忘不掉她。
不过也仅仅只是忘不掉而已。
有些人如蜻蜓点水般从我们的生活滑过，留下的轨迹，带起的涟漪，不是说想忘记就能忘记。
时间可以磨灭曾经在一起轨迹，流水可以洗去生活在一起的记忆，只是应该没有什么东西，能够毁灭我铭记于心的感情印记。
我又渐渐怀疑，“幸福”这个字眼，是不是只是前人虚构出来的一个美丽至极的谎言。
不能多想，不然对不起我的妻。
二、
小孙子说我又在湖心亭睡着了。
听着这个可爱孩子的絮絮叨叨，比我更甚的唠叨，我心里还是有一股暖洋洋的惬意。
其实这是没关系的，因为现在已经是梨花开得最灿烂的时节了，偶来的寒风，也透不过你给我织的这件风衣。
婉儿，你知道么？小孙子和恪儿很像，他们有同一对温润如玉的眸子，像极了你。
就连受了委屈，也会在瞳孔里闪过一种咬着牙的坚定。
那种坚强，总是让我想起你把我逐出家门的那一天，它是一个比冬天更让我能察觉到刺骨的春天。
老实说，当时我并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当时的你，迟到的春天，和举丧的梨园一样，让我觉得冷，虽然我看不到你。
我看到的只是一个紧闭的大门，大门上的牌匾，写的是三个字，叫做陆游府。
三、
“上一次，恪儿出生的时候，你迟到了；这一次，恪儿走的时候，你还是迟到。”
就算是隔着厚重的木门，婉儿的声音也能够让我不寒而粟。
我呆立在门外好久好久，好久好久才能开口说三个字，虽然我有很多很多话要说，虽然我一时之间想到了很多很多，但是我却只能从苦涩的喉咙里说出来三个字。
“对不起。”
“没有什么对不起的！要有对不起，也是我对不起你！这间宅子是你的！但我告诉你，只要你踏进来一步，我就永远离开这里！”
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发抖，或许是因为愧疚，或许是因为其他什么，总之，我慌张失措，无言以对。
“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，我难产生下恪儿的时候告诉过你，我不会再要小孩了。我还记得这句话，以后，我不会有别的孩子。你可以休了我再娶，你可以纳妾，总之，别想要我再给你生个孩子！”
我尽量斟酌自己的话，不想让婉儿再受更大的刺激。慢慢地叹了口气，我缓缓地开口。
“…我不会休你，也不会纳妾。如果按你说的那样做的话，我随你的意。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能原谅我。”
“如果我不原谅你呢？”
“…那么，只要你开心就好。”
现在是门里的她开始沉默，沉默的时间甚至长到我开始怀疑她已经离开。
“…你当真是这样想的么？”
“是，我一直这样想。”
“不是！你真正想的是旧时山河，你真正想的是复兴大宋，你真正想的是如何兴兵继承武穆遗志！”
无言以对，门内的声音停顿了一下，又开始响起。
“你有无数间大宅，你有数不尽的责任义务，你有同僚，你有战友，你有妻、子！可是你忽略了你的妻、子，我和恪儿，只有你！你知道么？你就是我们的全部！”
“…对不起…”
“不要说对不起！”
“…其实，我那样做，只是想让我们生活得更好而已…因为，在我所拥有的之中，你们就是我的最爱……事到如今，我对不起你们，我只希望你能够开心。”
“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是这样想的？”
“……因为你是我的妻。”
门中传来低掩的哽咽声，然后是她离开的脚步声。
我站在梨园——陆游府——的门外发抖，呆呆地回想着婉儿的声音。
梨园的主人，刚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大宋战将，被一个人，一扇门，拦在了自己家门之外。
所有人都说，那个叫陆游的书生，参加了几次战斗，捡了几件战功，只是想来，毕竟还是一个书生，只是一个懦弱的书生而已。
四、
人老了，总是开始回忆过去那些难忘的事。
慢慢长大成人的小孙子在我睡着的时候，只是拿一件大衣给我披上，然后坐在我身旁看诗经，等我醒来。
小孙子他喜欢的女孩，总是被他奶奶数落东家的不对，西家的不好。
一如当年，娘亲数落你的不是。
……
“娘亲，真的非如此不可么？”
“非如此不可！唐婉她只是一个嫁进我们陆家的女子而已，竟然把我们陆家的小老爷拦在门外，把我的小孙子照料到没了，还不准你纳妾，分明是想要我陆家绝后！你必须休了她！”
“娘亲
“我意已决，游儿，你不必多说！唐婉她走了之后，王家的小姐人长得既漂亮，人又聪明伶俐，是大家闺秀又知书达礼，我已经派人去说媒了。”
……
我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怀疑，“幸福”这个字眼，是不是只是前人虚构出来的一个美丽至极的谎言。
又或者它确实是真实存在，却从不曾被多数人所拥有。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梦，但到头来，又有谁能够让它成真。
每一个夜晚，有多少人辗反侧，又有多少人同床异梦。
五、
我想我当真老了，那天我在湖心亭看梨花，忽地喷出一口血。
染血的梨花，更美丽，更诱人，更诡异。
然后我的家人们开始围了过来。
陪伴我一生的妻，我和妻后来的儿子，还有儿子的儿子和女儿。
他们担忧地看着我，眼中含泪。
我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。
六、
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才明白。
幸福，不是前人虚构出来的一个美丽至极的谎言。它确实真实存在，而且在很多时候为多数人所拥有。
幸福它不是虚无缥缈的那个梦，幸福它不是无法成真的那些信念和理想。
其实，幸福往往在我们身边，而我们不甘于生活的平淡，所以总是忽略平淡生活中的那些幸福。
幸福，它是你离去时，爱你的人为你留下的那一滴眼泪；幸福，它是陪伴你走过了几十度春秋而盛开的梨花；幸福，它是平淡生活中，那些你忽略的点点滴滴。
或许一回头，幸福它就在你我身后。只是你我行色匆匆，视而不见，只是自顾自地直奔相反的方向。
七、
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，我才发现。
我爱着数不清的人，也有数不清的人爱着我。
何必总是忧郁，何必总是担心，何必总是牵挂。
命中注定，你我相遇，相知，相爱，只是不能相伴而已。
会有人和我重演你我的遭遇，总会有一次是完美的相遇、相知、相爱和一生的相伴。
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，我做的，只是努力挤出自己的笑脸，然后擦掉王氏她的眼泪。
我不知道我的话她能不能听到，但是我如果不说的话，我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。
“这么久以来，辛苦你了。”
八、
到黄泉的路上开满了梨花，会是婉儿你来接我么？
后记、
很多年以后的元末明初，有个叫做沈万三的人住进了梨园。
他立过一个誓言，就是把梨园变成沈园，变成沈氏的私人园林。
因为他是商人，因为他也喜欢美丽的梨花。